贝弗利·菲什曼:呼吸,流动和平衡
2025-06-05
胡凌远

七十岁之际,艺术家贝弗利·菲什曼重新审视身体与时间的关系。在一系列新作中,她围绕“平衡”的概念,整合了以往的探索与经验。她打破了几何群体原有的规则性,让随机与节奏得以显现——如同乐谱中的音符般——赋予形体更多的空间与不可预测性。贝弗利·菲什曼延续了以往高度饱和的工业色彩,凸显了几何体所承载的文化包袱与其激发出的共振,同时强调了“人工性”的概念。色彩、材料与情感在她的构思中不断合成、交织,营造出兼具感染力与美感的视觉经验——然而在这背后,隐藏的是她对各种社会系统的反思和质疑。


作为一名以抽象语言为核心的多学科艺术家,贝弗利·菲什曼敬佩年轻女性艺术家在勇于表达和发声上的勇气和敏锐,也意识到艺术家们所面临的复杂处境,如她所说的“我也担心某些战斗正在以新的面貌被重新打响”。然而,她并非是对女性主义或身份表达的否定,而是反思艺术如何在结构性系统中保有深度和多维度的解读,一种既在此处也在他处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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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Equilibrium (C.B.M.P.)),2025,聚氨酯漆绘于木板, 182.9×168.6cm (72×66 3/8 inches),(37585)。所有图片由艺术家及Miles McEnery画廊提供



胡凌远:无论是从个人层面还是艺术层面来说,在年满70岁的此刻,您的感受是怎样的呢?又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在这个阶段于Miles McEnery 画廊举办一场个展呢?


贝弗利·菲什曼:老实说,迈入70 岁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这是一个听上去很有分量的数字,但我并没有感觉到它带来的那种沉重。相反,我觉得自己充满能量,甚至比早些年更有冲劲。我确实对时间更加敏感了,但那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更为专注的意识。这次举办个展,就是出于这种清晰感。我的创作一直在反思各种系统如医疗、美学、文化,而此刻,我开始关注的是均衡与平衡,以及在流动中寻找形式的意义。对我来说,这个时刻像是一个转折点,也是迄今为止对过往探索的一种整合,而我希望这场展览能呈现出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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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纽约州:Miles McEnery画廊,《贝弗利·菲什曼:希望(与恐惧)的几何》(Beverly Fishman: Geometries of Hope (and Fear)),2025年5月8日至6月21日


胡凌远:关于展览的题目,我很好奇您为什么通过几何形来并置“希望”和“恐惧”呢?把“恐惧”放在括号里的意义是什么呢?

贝弗利·菲什曼:希望与(恐惧)的并置不仅是一种诗意的表达,它更是一种结构性存在。这两种情感并非对立,而是共存的。尤其是在我所介入的医学、科技、设计系统里,希望与恐惧往往是相互交织的。我们渴望治愈,却害怕诊断;我们向往改变,又担忧它会带来怎样的代价。我很感兴趣的是,抽象如何承载这种双重性,即便是像几何体这样清晰且有序的形式,也依然能传递出一种不安的脉动。至于标题中给“恐惧”加以括号,是有意的。我不希望“恐惧”主导这个标题,但也不想将它排除在外。它在那里,嵌在“希望”之中,就像一道阴影。同时,它也回应了我们在日常生活里是如何经常压抑、搁置恐惧的,特别是在那些被期望保持乐观或面向未来的语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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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纽约州:Miles McEnery画廊,《贝弗利·菲什曼:希望(与恐惧)的几何》(Beverly Fishman: Geometries of Hope (and Fear)),2025年5月8日至6月21日


胡凌远:在您的最新系列《Equilibrium》(平衡)中,我注意到作品的构图似乎发生了变化。对我来说,几何形状流动、聚集在表面的方式,给我一种如同音符般的感觉。此外,相较于您以往那种更为规整,且常常表现为一种大块方形或矩形的形态,这一系列新作明显有着更为非标准化与随机的状态。这种视觉上的变化是受到什么启发?

贝弗利·菲什曼:这个观察非常敏锐。这种构图的转变是源于我想突破结构的限制,但又不想完全舍弃它。我一直对各种系统着迷,无论是制药、技术,还是美学系统,但我也越来越警觉这些系统是如何控制且限制我们的。在《Equilibrium》系列中,我希望赋予形式更多呼吸的余地,从而带入更多不可预测性。你提到的音乐感是我有意为之的。我几乎把这些作品当作乐谱来看,色彩与形状在其中成为节奏、不协和与和声。这是一种在秩序与混乱间的对话,而我也在尝试拥抱其中的不规则性。

胡凌远:从技术层面来说,完成这样一幅构图显然并不容易。作品名本身就指出这一点,也就是说,要在各种几何形之间找到一个动态的均衡点。

贝弗利·菲什曼:完全正确。“平衡”不仅是一个名字,它也是一个过程。每一幅作品无论从视觉上还是概念上,都是一种平衡行为。我在形式与色彩、对称与不对称、诱惑与批判之间不断寻找张力与平衡。在创作过程中,有时画面中的一切都处于一种危险的临界状态——某些部分显得过满,而另一些又明显不足。但是在之后,不知不觉间,画面似乎自行达成一种了秩序。或者说,我只是选择了停止,不再干预。但不管是哪种方式,抵达解决点的过程永远不容易,但正是这个过程让作品变得鲜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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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Equilibrium (J.S.C))2025,聚氨酯漆绘于木板,114.3×106.7cm (45×42 inches),(37586)


胡凌远:我也很想了解一下您的创作过程。您是通过数字方式设计构图,还是先进行手绘草图?当涉及绘画,您是凭直觉在画布上创作的吗?


贝弗利·菲什曼:我会从草图和拼贴开始,实验色彩和形态,然后来回调换层次、翻转构图。拼贴工作室就像我的实验室,在那里,我的想法可以快速地得到推动和发展。但一旦开始转化为绘画,节奏就会慢下来。绘画有它自身的要求,材料性、表面、技术,甚至是一些实际操作上的细节。而我喜欢这种摩擦,它让作品更加扎实,不至于脱离创作的根基。

胡凌远:在您作品中,色彩非常鲜明、动感十足,尤其是您使用的工业或荧光涂料。但在创作过程中,您是否会根据整体构图对色彩进行调整?有没有哪些颜色会反复使用,哪些又是刻意回避的呢?

贝弗利·菲什曼:色彩对我来说既是直觉的,也是策略性的。我会被那些具有警示、愉悦、疾病、狂喜意味的颜色所吸引。我使用工业和荧光涂料,并不只是为了亮眼,它们代表了一种“人工性”,体现了身体是如何被设计和消费所中介的。我确实会做调整,有时候甚至是在创作的后期阶段。有些颜色,比如酸绿、电粉、放射橙,是我会反复使用的。除非我想让色彩系统变得更复杂,否则我会避免使用“自然”色调。我更感兴趣的是合成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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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用药:缓解、清明、镇静、解放、选择、自由》(Polypharmacy: Relief, Clarity, Composure, Liberation, Choice, Freedom),2025,聚氨酯漆绘于木板上,111.8×226.1cm(44×89 inches),(37575)


胡凌远:相比圆形,方形可能更容易传达出一种僵硬甚至冲突感——尤其是呈现在高对比且强烈的色里时会被加剧。您是如何选择特定几何形状与色彩的组合的呢?


贝弗利·菲什曼:这种张力正是我所追求的。方形、椭圆、拉链形、圆形,每一种形体都带着文化的包袱,比如稳定、危险、疗愈。我希望将这些含义相互叠加,在它们之间形成“共振”。色彩则进一步放大这种不和谐。我希望观者在被美感吸引的同时也感到不安,去质疑为何某些如此美丽的东西,会让人感到冷漠化甚至是威胁。几何形状在这里成为一种语言,一种既能传达信息又能掩盖的视觉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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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Equilibrium (P.P.9)),2025, 聚氨酯漆绘于木板,182.9×153.7cm (72×60 1/2 inches),(37582)


胡凌远:您所选的材料和色彩让作品呈现出一种极度干净、精致、几乎没有手工的痕迹。您是否希望通过这种极简策略强调或揭示某些东西?这种“无痕”是否也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抹除?

贝弗利·菲什曼:你这样的表述非常有力。是的,的确存在一种“抹除”,对手工痕迹、对自我的抹除。作品呈现出一种光滑、控制,近乎无菌的状态,这并非偶然。我希望它们看起来像是在那些生产消费品或医疗器械系统里制造出来的产物一样。与此同时,这种“完美”其实也是一种伪装。作品的情感和文化内容被嵌入在色彩和构图之中,通过画面的整体设计得以呈现。极简主义本身是有诱惑力的,但在它之下,藏着的是一场对身份、权力与脆弱性的复杂博弈。

胡凌远:在作品中,您长期运用的药丸和医学图像,常常被以高度风格化、几何化的形式出现。这些形状是否也承载着关于身体、身份或性别的文化建构呢?

贝弗利·菲什曼:毫无疑问,药丸并不是中立的。它们是控制、疗愈、规范的容器。它们影响我们如何体验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对女性而言,女性的身体往往被医疗化、病理化,或者被“修正”。药丸这个物件本身就同时包含了解放与控制。我感兴趣的是,这些形式不仅具有审美潜能,也有社会政治的意义。它们确实很美,但也在讲述身份如何被中介、制造,甚至有时被主宰与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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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Equilibrium (B.O.C.C.)),2025, 聚氨酯漆绘于木板,162.6×147.3cm (64×58 inches),(37581)


胡凌远:您对身体的体验是否影响了您的艺术或创作方式呢?随着年龄的增长,是否又会对色彩或感知等不同现象和事物有不同的关注呢?


贝弗利·菲什曼:毫无疑问,年纪的增长让我更加意识到时间,不仅是限制,也是深度。身体是我再也无法忽略的存在了。它需要关照、注意、协商。这种意识也渗透进了我的创作中。我越来越关注无常、循环,以及身体如何消化经验。现在,连颜色本身也变得不一样了,会更加直接,更加迫切。年龄带来的是一种敏感性的增强,而非迟钝。我觉得自己与世界的联系更紧密了,而不是更远。


胡凌远:回望过去,作为一位女性艺术家,自您踏入艺术界以来,整个环境发生了哪些变化?您认为如今的年轻女性艺术家面临的是全新的挑战,还是说,其实只是旧问题的新变体?


贝弗利·菲什曼:当然有进步,这是肯定的,但这进步并不均衡。在我刚开始的时候,“被看见”是极其困难的。而现在有更多的平台和机会,与此同时也有更多的噪音。年轻女性艺术家依然面临着“被抹除”“被符号化”“被性别化解读”的问题。语言变了,但背后的结构,如父权制、资本主义依然存在。我钦佩她们的勇气,也敬重她们在身份政治上的流畅表达,但我也担心有些战斗正在以新的面貌被重新打响。

胡凌远:我们如何理解最后一句话呢?您认为这是否也反映了当下语境中某种限制呢?在您看来,艺术家要如何既能够真实地表达自身的经验(比如基于性别的经验),又不被简化为一种符号或标签?

贝弗利·菲什曼:这是一种非常真实的冲突——而且我自己也深有体会。一方面,人们迫切需要从切身经验出发,在作品中置入性别、身体和身份的现实;但另一方面,也会担心一旦这样做了,就会被简化为“女性艺术家”,作品也只会被从那个角度来解读。这种简化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审查。我确实认为,这反映了当下语境中的一种限制。艺术界热衷于分类——这是一套标签化的体系,而这种体系既有助于厘清,也会带来限制。但我始终相信这关键在于作品本身要保持诚实和严谨。如果作品源于一种更为复杂的内在状态——其中包含矛盾、脆弱、暧昧,那么它就能抵抗那些被简化为符号的倾向。我并不认为我们必须绕开身份议题,才能避免被简化。我们需要做的是让作品不仅仅只是被身份所限定。对我来说,创作的挑战在于,作品能够包含性别、历史、情感与批判,但不会简化为单一的意义。这才是力量所在。模糊性本身,也可以是一种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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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弗利·菲什曼,是一位使用抽象语言来探索身体、身份问题和当代文化的艺术家,在职业生涯的调查中,她借鉴了医学成像、制药设计和现代主义绘画的历史。她获得了诸多奖项,包括国家设计学院院士奖,匿名是女性奖(Anonymous was a Woman),美国艺术和文学学院的哈萨姆、斯皮歇尔、贝茨和西蒙斯Purchase奖,约翰·西蒙·古根海姆纪念基金会,路易斯·康福特·蒂芙尼基金会奖,艺术家空间展览补助金,以及国家艺术局奖学金补助。


贝弗利·菲什曼的作品已经在纽约、伦敦、巴黎、柏林、塞萨洛尼基、芝加哥、圣路易斯、洛杉矶和底特律的画廊举办了40多次个展,还在克莱斯勒博物馆、底特律艺术学院、托莱多艺术博物馆和哥伦布艺术博物馆展出。作品已被多人收藏,包括密歇根州立大学的伊莱和伊迪特·布罗德艺术博物馆,Mint博物馆,Cranbrook艺术博物馆,Nerman当代艺术博物馆,Maxine and Stuart Frankel艺术基金会,Pizzuti收藏。她的作品被众多艺术杂志、报纸和学术刊物评论,包括《纽约时报》、《布鲁克林铁路》、《艺术论坛》、《赫芬顿邮报》、《现代画家》、《艺术网络杂志》、《壁纸》、《纽约艺术杂志》、《华尔街日报》和《美国艺术》。1992年至2019年期间,她在密歇根州的克兰布鲁克艺术学院担任驻校艺术家和绘画系主任。她由纽约的Miles McEnery画廊、杰西卡·西尔弗曼画廊,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代理。